冷感 - 21番外蓝色是永远的颜色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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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十二月底的冰岛,陆地上活物只有游客,牛马羊全在农场里嚼干草舒适过冬。
    巴士在岛屿东南部一个叫乐基的小镇中停加油,游客下车放风午餐,这里距离首都雷克雅维克已经三个半小时,就在欧陆第二大冰川附近。
    冬季倒不好看出来哪里是冰川哪里是新雪,放眼望去全是这么一片白霭霭的。
    黎雨下车,放风时间一个小时,考虑了下,最后他背起自己的行囊踏上马路,往来时方向走,雪地速度慢,走了四十五分钟才远远看见那辆车和那个女人。
    在主干道分岔进入碎石路后十多公尺的地方,冬季岛上许多非柏油的二级路段都会封闭,也不知道她是转错了弯还是怎的?
    为什么走过来?
    巴士经过的时候,她在那儿拼命挥手,车里前后睡成一团,也就他看见了,司机没打算理会,其实租车一定会买保险,游客在冰岛将车开到爆胎家常便饭,耐心等救援就是,旷野磨砺耐心,迟早会来的。
    女人白色毛线帽,白色雪衣,在这片苍茫天地比冰岛羊还融入背景,他先瞧见她的Subaru四驱小吉普,脏的看不出原本是什么颜色,然后才望见在雪地中上下跳动挥手的人形生物。
    突然见有人在路上走,她有些吃惊,没料到这种季节还有徒步健行的极限狂人,赶紧从地上站起来喊他,「哈啰!哈啰!先生!先生!」
    他走过来就是帮忙的,径直过去,「你需要帮忙?」
    「你会不会换胎?我车胎爆了,救援好久都不来,我已经等了三个小时......好冷......好饿......手机也没电了......」她握着板手,看来孤军奋战许久,手机没电自然发慌,现代人经不起这种心志磨砺。
    亚洲人,黑色中短发,白的脸,点墨的眼珠,嘴唇还有血色,不算太惨。
    后来他帮她换好了胎,温度太低,螺帽轮圈冻得难分难舍,上板手也得费很大力气,后来他是用踩的,杠杆原理。
    而她吃了他背包中唯二的能量棒,还喝光他保温杯中从雷克雅维克带出来的热咖啡。
    「我叫白晴!你呢?真巧耶!我也住过北湾市。」
    「哎!黎先生,太不好意思了,不如我载你去追你的巴士吧?他们肯定会停冰河湖的那一站的,附近最大景点就是那儿了,开过去一个半钟头。」
    雪地路况差,到冰河湖的时候巴士早走了,她内疚地抬不起头,让他成了落单旅人,他说不要紧。
    「......还是,黎先生你跟我一起去达尔维克镇?反正东边就只有一条路,要环岛的话都会经过的。」时间已近傍晚,无法再追巴士,得往前去渔港住宿点落脚。
    亦或者于此地回头,搭上返程巴士,从南边绕回雷克雅维克。
    但一样的风景再看一遍太没意思。  「到达尔维克,那里有很多巴士走西部回雷克雅维克的,怎么样?」她说,如此一来他原先的环岛计画也完成了,两不耽误。
    达尔维克,冰岛极北的小镇,她去那儿做什么?
    「我要去格里姆赛岛看永夜!只有极圈内才有的,我计画在那里跨年。」
    现在是十二月二十七日,明日出发三天开上去,时间上差不多,上岛还得搭一段渡轮,三个小时。
    当天稍晚她就不叫他黎先生了,黎雨黎雨的,好像两人已经挺熟。
    隔天早上打给租车公司加保险,也就换他开车了,这女人几乎没有雪地驾驶经验,在冬季的冰岛独旅是否源于对人生没有任何冀望?要死在这不是太难的事。
    他们还一起参加了冰川健行活动,她说出发前就在网上报名了,期待很久呢,晚上赶紧刷开网页也帮他抢了一个位置。
    冰蓝色,壮阔的冰川天河。
    如斯蓝色是时间的颜色,冰雪受重力挤压,晶格改变,成精的冰块吞噬光谱家族大部分光线,光换成热,成为一点点难辨的暖意。唯短波蓝光嚣张,自由闯荡,最终得以毫发无伤反射到人类的视网膜上。
    见过漫长岁月的冰,才能成精变蓝。
    「我最喜欢的颜色就是蓝色了......」她盯着车窗外连绵壮阔的冰山怔喜难言,久久才呼出一口长憋的气,「太美了,美得......好像就算真的死在那里也没有关系的程度。」
    他还以为她最喜欢的颜色是白色呢。
    十二月三十一日。
    中午抵达极北小镇达尔维克时,她已感冒一天,冷的,前一天路上经过野溪温泉景点,非要泡露天野泉,说看了网路推荐必去,必去就是一定要去,不容错过,来都来了,下次什么时候会再访冰岛啊?
    她是受「沉没成本」与「来都来了」严重制约的性格。
    泉是热,风却不饶人。
    当晚就在旅馆里猛打喷嚏,他行囊中有维他命C锭,热水冲了让她灌两杯,昏沉睡了。
    半夜醒来她坐在隔壁床上看他,谁三更半夜被这种目光盯着都会惊吓,他也吓了一跳,好陌生好安宁的目光,静望着,有一个瞬间,他还以为她梦游。
    那天后来,他没登上回雷克雅维克的巴士,而是陪她搭上去格里姆赛岛的渡轮,「来都来了,我也看看永夜。」他说,承认自己也受「来都来了」制约。
    晚上当然看不出是永夜,还是一般的夜。
    永远,永不升起的太阳,永不离开的黑夜。
    规则在这里卡住,日不升月不落,这里是化外之地,世界意识的边境,Limbo,原来要脱出红尘迷世这么容易,往北直去便是。
    跨年前一刻,她靠着他睡着了,裹着厚重羊毛毯窝在旅馆沙发上,沙发对着窗,半小时前她说可以先看极光,今年是十一年一次的太阳活动极大期呢,一定随便看都有。
    但天空阴云密布已持续了两天两夜。
    今夜又会否云开雾散?
    她说她不是轻言放弃的那种人,对抗感冒睡魔,她打开小唱盘机,不知是英语系观光客占最大宗还是怎的,餐厅、旅馆、加油站到处都是英语歌,很老很老的英语歌,席琳狄翁之类的。
    但极圈里的英语歌单更古老,可追溯到中世纪小冰期。
    Scarborough  Fair  斯卡博罗市集
    Are  you  going  to  Scarborough  Fair?
    你要去斯卡博罗市集吗?
    Parsley,  sage,  rosemary,  and  thyme
    那里有欧芹、鼠尾草、迷迭香、百里香
    Remember  me  to  one  who  lives  there
    请代我问候一位住在那里的人,
    She  once  was  a  true  love  of  mine
    她曾是我的挚爱
    世界卡住,唱盘也卡住,反覆只能读取这首歌。
    听歌十分钟她眼皮没撑住靠着他睡了,甚至没等到跨年。
    最后,极光反倒叫他看见了,绿色红色交织在一起,狂暴起舞。
    太阳朝地球喷吐恨尘怒风,好安静地撞上地球筑的防火墙,太安静了,如果不抬头就会错过。
    最冰冷最孤独,最火热最狂暴。
    一月一日新年那天早上,吃完早餐,他们走在岛上看永夜。
    「原来永夜竟是蓝色的!」她大笑,原来极夜不是伸手不见五指的暗阗,而是如此深邃浩荡笔墨难描的黑蓝。
    她问他看没看过「银翼杀手」?他不解这和永夜以及蓝色有什么关系?她说没关系啊,就是刚好想到。
    「所有的片刻都将消失在时光里,如同泪水在雨中。」她念那句台词,抓起地上一把雪撒向空中,像电影最后生化人放飞手中白鸽。
    世界定格,即使一直等待,但地平线下永远不会有回应的感觉很奇妙。
    永远这词下得太重,这里的永夜只能持续一个月,纬度还不够高,然而即便到穷极之处,永远也不是真永远,否则北极熊早灭绝,没有生物能在真正没有光的地方长久生存。
    身体苟活,心也会忧伤致死。
    她的结论,「吸血鬼也受不了啊!」
    但他们在这个岛上度过了永远的一天,一个永远的新年。
    搭上返程渡轮时,她回望,眼底晶莹剔透,其实她是个感动点极低的人,「黎雨你看,整座岛都变成蓝色了。」
    冰雪覆盖的岛屿正是蓝色的,因为永夜的缘故。
    两年后,他在北湾市再次见到她,她用一种同样笔墨难描的陌生目光望他,就像那个半夜,她坐在旅馆的床上也曾这么陌生,这么安安静静地望住他。
    严重解离的多重人格患者,第一次发病是十岁,他读着手上的病例,手指微微发颤。
    此刻她是否在她那黑暗的小世界深沉地睡着?
    神魂深处可还记得那座存在于永夜之中的蓝色岛屿?
    Are  you  going  to  Scarborough  Fair?
    你要去斯卡博罗市集吗?
    Parsley,  sage,  rosemary,  and  thyme
    那里有欧芹、鼠尾草、迷迭香、百里香
    Remember  me  to  one  who  lives  there
    请代我问候一位住在那里的人
    She  once  was  a  true  love  of  mine
    她曾是我的挚爱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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